神女赋

冥冥于行路兮，不知吾之所向。适雅闲而漫游兮，怀遐思之远方。

 沉暮矮而横雾兮，无明月之皎皎，眠鸟雀而摇篮兮，有高木以萧萧。彼远山以渺渺兮，有飞声忽来袭。声抑转而向远兮，必妙手之奏弹。音如绸而幽幽兮，其佳人之抒怨？欲随风以飘遥，览佳人之风骚！

 彼音以悠悠兮，我心以荡荡。彼情以切切兮，我心以惜惜。杂百草而漫道兮，缀珍珠兮其中。逐闲云而闭月兮，余寒星与苍穹。从飞声之所向兮，掠草木兮左右。身盈盈如有翼兮，遣轻风者如舟。路漫漫以遥遥兮，风瑟瑟以萧萧。思佳人其可见兮，感觉莫名之奇妙！

神悠悠乎遑遑兮，不知吾之所向。惟驰骋以前路兮，得佳人之芬芳。忽茫茫又漫漫兮，更前路之不见。其仙界之将得兮？抑迷途其既远？

缓步停足款款落，一江中流成两岸。两岸无言相对立，一江流水把音传。

江则不宽，水则甚湍！烟斜雾横，水月莫明。青青碧草，在水之浅。晚风拂拭，波起纹连。琴音不断，我心连连。琴音不断，方位可判！有美一人，在水之畔。穿迷茫而望伊兮，心如潮以荡荡。衣带飘而发自由，培轻风而前后左右。纤纤素手风吹见，素手拂弦玉房前。一段杨柳虽遮蔽，伴与琴韵盈香含。渺渺兮美人衣衫，怅怅兮我心无岸。

张生情不能自禁矣，忘乎所以而歌曰：月蒙蒙而雾作兮，齐江天以茫茫。夜千里而向远兮，如江水以流长。风习习又缕缕兮，琴悠悠之何方？既此夜以无极兮，又弦音以断肠。何弦音以断肠兮？其佳人有愁伤。何佳人有愁伤兮？共江水以荡荡。何秋波其荡荡兮？盖我心之逐浪！何我心以逐浪兮？君愁伤又芬芳！

彼岸渺渺，渺渺衣衫。但闻答曰：君子妙辞，吾当和之。情由心起，音发指间。闻其悠然，更胜从前。度其哀怨，分毫不减！

张生不能自已，继而歌曰：与美人期游兮，得轻风之飘然。闻琴音以悠然兮，意冥冥有哀怨。有子艳之万方兮，夺明月而隐藏。量此夜其幽长兮，愿佳人其无恙。

期之曰期，人之所约。与君之会，其有期乎？

不期而遇，两厢冥冥，故有期焉。

琴声不断，又闻歌曰：“拂弦误，周郎顾。”秋风已作无情计，留春不住。此夜何兮若流水，望断天涯无尽路，还是周郎故？

周郎之琴，已归小乔。君愁似彼流水长，即此相告又何妨？君其愁伤我亦伤，我伤似比流水长！

弦音不绝，但闻答曰：巫山呀，巫山！何故烟迷雾漫，令我心乱！长江啊，长江！缘何这般长，勾起我许多忧伤！乱乱乱乱！伤伤伤伤！

张生大惊曰：此巫山耶？此长江耶？此梦耶？

此非梦也，我亦非人也！妾乃巫山神女也，昔宋玉巧言令色，邀襄王兹游也。王恋我美色，欲纳我焉，念深宫高阙，孤影残灯，岂我所愿。王心未甘，奏之玉帝，帝怜其子，故降我难。令妾昼为老弱，衣食难全；夜作游冥，幽幽此间。日没甲乙，月出庚辛，其罪方清！适君所见，一游魂耳。日之东升，即与君分。

张生愤然，仰天而疾呼曰：寥星辰又迷雾兮，罩千里而浸万山。波长风而萧草木兮，盖琴音之幽然。发哀怨而上传兮，诉鬼神其判断。怅寥廓其无应兮，怀此情与湍湍。指九天而叱咤兮，乾坤而为坤乾！三十三重若登兮，一声玉帝来答辩！

一时不觉，东方泛白，将以破晓。神女惶然，启手拈拨，继而言曰：与君之会，妾不敢忘，容妾再拂一曲，且作别意。悲痛已极，泪复雨生。张弦代语，听者黯然。其情切切，似彼湍湍，三绕骨梁，九转心丹！

聊拂弦以寄思兮，怅此夜其无极。有公子与共游兮，扫妾一身忧愁。恐一别而难二见兮，谨一曲与君奏；愿君子睹物有思兮，即此琴，与君留。子期早亡，瑶琴无言。何时重游此间，共奏流水高山！其情丝丝缕缕，一丝一缕流长。不觉时草木尽悲，刹那间地老天荒！

张生无言以对，惟怅然而已。忽大风起四野，腾腾而带杀气。虽十步而不见，即咫尺而莫明。飞砂走石，铺天盖地。总有离别，就在此时。由此及彼，其实无极；及彼由此，相见何期？

轻矣，缓矣，罢矣！云开雾散，明月高悬，一彻千里，空谷幽涧。一眼越水，危石高山，衰草枯木，佳人已然不见。然有琴余怀，其乎有怪？美人之遗，确信勿疑！

东泛红霞，金乌重苏，穿云破雾，渺其玉兔。张生乃席地而坐，抚琴双膝，思驰意遐。眼光恍然，若近若远，没有交点，怅然若失而歌曰：隔一水而望美人兮，伴星辰之余光。其得见而不得揽兮，心如潮以怅怅。昔弦音之幽然兮，今悠悠之何方？卿今既逝，何处芬芳！

原来思之花似锦，偏教杨柳断人魂。离愁煎迫意向晚，数声肠断莺离亭！

烟复横兮，雾复缭兮，江天难分，但闻有声。其辞曰：十步之内，必有芳草；百里之间，岂无美人！适弦音之悠然，必佳人之弹奏。然度其声，似西子之委吴，又昭君于行路。何其伤也！

张生从声而望，淼淼江面若乎有一舟焉，舟上有一老者，高颧长须，飘衣浪袖，腰系鱼网，手持枯木，盖一渔夫焉。张生正待相问，而老者又言曰：吾闻曾观沧海者，江河亦难为水。君子有心，予妄度之。浮飘蓬转，萍踪浪无影。有花解语，花开有谢。然若铭之于心，虽千里之远，亦犹咫尺之间也。江水甚湍，驱舟若箭，老者笑别，倏尔不见。

张生无计可施，伫立良久。左摇右摆，前瞻后顾。一拍一拖，若舞若步。慷慨而歌曰：夜无极其如风兮，听雅琴乎彼岸。有美人与奏弦兮，情绵绵乎鸟未眠。相见恨晚渺别恨，若当来日可思量！杨柳一叶以飘摇，何时待君诉衷肠？弦丝几缕空余恨，此恨应比江水长。只知长江东流事，长江不如我心长。我心滔滔卷巨浪，长江不如我猖狂！

跌跌撞撞，神乎恍也，怀琴驰望，目无天地。忽然一石，绊倒张生。如梦初醒，一阵心惊。愤然视之，竟床栏也！

即知巫山之梦乃梦，然不知此乃梦中梦也。张生乃起身而坐，蓬头垢面，血盈全身，汗流通体。启手抚琴，改弦而歌曰：

千里之远，咫尺之间，一派胡言！琴自弹，景独览，大好河山无限，恨无美人同看，辜负一片江山！

曾经一梦游巫山，云迷江畔雨入帘。相如文君当年事，至于予若乃可言！

2009-04-10